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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实安是最后一个知道陈嘉扬在捧戏子的,时间已经过了几周。
那日金之瑜在牌桌上说漏了嘴,“黄钻当然好啊,但是哪里轮得到我买,东西一到北平,落地还没五分钟,陈先生就叫人提走了,”李太太给他使个眼色,他反倒翘起腿,自顾自地摇头,“要我说,那小戏子道行太浅了些,真不至于。”
一群人辛苦瞒了那么久,金之瑜不来也罢,一来就这么兜完了,明摆着在使坏。李太太谢太太大气不敢喘,等盛实安说话。
盛实安研究了一会牌,还在等他们打,半晌才回过神来,若无其事地一笑:“我还以为他爱看电影呢。”
盛实安知道自己上次惹毛了陈嘉扬,不过陈嘉扬生气时总是把她收拾一顿完事,没见过这样人间蒸发的,因此盛实安直觉他大概是在忙,忙得顾不上收拾她,所以一直等着。现在才知道自己在瞎等,他去找别人了。
陈嘉扬找别人不意外,盛实安又不是没见过盛家人的德性,盛老爷家里几房姨太太还不够,还要在外头养女模特女明星,好在人性尚存,回了家便总是满怀歉疚,姨太太们承蒙这份歉疚,要金戒指珍珠扣总能要到,过得都还不错。盛实安从小就被唐林苑耳提面命,教她知道这样的好处,哪有什么相看两不厌,多得是日日相对多嫌隙,与男人相交,让他离自己远些才能合拍。
盛实安这么想了两天,发觉自己想得不对,她不是因为这个才让他走,是他走了她才这样想。
不过陈嘉扬会去捧戏子是意料之外,哪怕他去找个女学生、女明星,也合理得多。盛实安那夜睡得早,次日醒得早,一整天困顿,接着一个多礼拜都萎靡不振,谢太太来打牌,看盛实安的蔫巴样子,回去顺口说给谢馥甯,谢馥甯放在了心上,次日登门造访,趁着谢太太转身的功夫,问盛实安要不要跟他们一同出去走走。
盛实安把下巴放在沙发靠背上,“又去北海公园?”
谢馥甯一笑,“北海公园对学生免票,当然去北海。如果你去,我们就划船,风光正好。”
盛实安去惯了北海公园里的茶座咖啡馆,倒还没有划过船,想想现在深秋时节,湖上菡萏秋荷都该枯了,一时畅想,揶揄道:“你们学经济的,也搞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套?”
谢馥甯不解,“什么听雨声?明天天晴,绝不下雨。”
盛实安听她讲起下雨,便想起上次的事,觉得晦气,更要散心,一口答应下来,次日提了厨子预备的一盒点心去北海公园,果然天晴,天如一幕蓝色画布,如此高朗如此澄净,却分明洒下如此金波万里。一行年轻人泛舟湖上,也能遇到同校同学,五龙亭里临窗坐着的文学系学生正愁眉苦脸写论文,看见熟人,探出身子大叫陈轲李钧安等人的姓名,又喊:“这是谁妹妹?”
盛实安小小的一个人坐在船头,正给大家分点心,闻言探头四处找陈轲的妹妹,见那人说的是自己,不禁愁苦愤懑,今天分明穿着旗袍高跟鞋,还在头发上夹一只珍珠发夹,已经用尽全身解数充成年人,怎么还被当妹妹?
她停下来不再分点心,李钧安大为不满,“等半天了,我点心呢?”李钧安一乱,谢馥甯忙拦他,拦得后头的人更乱,“李钧安你一桨差点把我掀下水去!”
那人给他们添堵,陈轲给那人堵回去,“你作业写完了?蔡先生叫你们明天交民俗学论文,你不趁着白天赶紧写,要等着晚上写妖怪吗?”
那个学生闻言想象,一阵恶寒,把头一缩,拿钢笔头点他:“你等着吧,要是白天写不完,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。”
没人捣乱了,小船上的年轻人们拉动船桨分水而前,拨开湖水,拨开塔影波光,拨开天地间的风,风索索地摇动干枯的荷叶。盛实安拿着点心小口地啃,心想竟然有老师上课讲妖怪,耳听李钧安说:“哎,哪里在唱戏?”
风中挟着纤细宛转的戏腔,摇摇荡荡自东岸飘来,放眼望去,一片火红半面幽邃,并不知道究竟是谁。
既然听到,就一探究竟,李钧安等人划桨向东,下船步行,正说着濠濮间清幽,是文人作文情人私盟的好地方,再向前走两步,转过山弯,就看见濠濮间外一层保镖司机守着,是盛实安惯见的架势,竟有人选在这好地方开派对。
戏腔是从二楼上传下来的,姑娘正唱着春闺梦,唱得如醉如病,要把人的肠子都揉断,偏偏却有些人听不进去真情厚痛,等她唱完一句,竟立时哄堂叫好。
李钧安和谢馥甯边走边咬耳朵,盛实安挨得近,听见李钧安说那些人“煞风景”,再向前走几步,看见更煞风景的了,金之瑜搂着个姑娘压在楼下墙上,耳鬓厮磨得旁若无人,正当着手下们的面儿演夜半无人私语时。
一群学生都看见了,哪见过这个阵势,赶紧停步,李钧安一脚踩断了干树枝,“咔嚓”一声,吵醒了野鸳鸯,金之瑜回过头来,表情异彩纷呈,半晌才说:“安小姐也来了?哦,还有谢小姐?”
谢小姐冲着金家的面子答应了一声,安小姐不搭腔,金之瑜也不恼,满脸看热闹的幸灾乐祸,金之瑜怀里的女人摇着腰走来打了招呼,皮笑肉不笑,伸出手,“这就是安小姐?久仰呀,我姓令。”
这女人细脖子削肩膀,眼睛眉毛唇角都往上飞,一脸狐狸相,笑起来却甜丝丝的,正是时下戏台子上最红的令从雪,挂在芙庆楼,上次柜员不给盛实安看珠宝,就是借令老板的名头。
一群人看到令从雪的脸才算明白了,原来今天是令老板的派对,庆祝她的新戏叫好又叫座,有意炫耀,难怪要做得别出心裁。
学生们都知道谢馥甯家的兄长是官场人物,倒没想到盛实安来头更大,再一想,一同游玩过两次,其实还连盛实安的名字都不知道,顿感神秘。
一行人想到这里,再看盛实安,她竟没理会令老板,只仰头看低低的二楼阳台窗口,有个年轻男人背对着他们靠在栏杆边抽烟听戏,白雾缭绕间一回头,露出一张漂亮凶悍的脸,目光在他们脸上刀似的刮一圈,旋即云淡风轻落在盛实安脸上。
陈嘉扬没想到听个戏的功夫,楼下就能你方唱罢我登场地热闹起来,眯眼看去,令从雪和金之瑜站成一拨,诧然的学生们站成另一拨,一个格外娇小的小丫头站在那堆红男绿女们里头,和女学生们一样的素朴旗袍珍珠发夹,看着文雅又懂事,仿佛也是个捧心西子读书黛玉,谁看得出是火气上来拿簪子捅人的主儿?
相对半晌,他问:“出来玩?”
这丫头仰着头看他,抬手挡着秋日午后烈烈的阳光,小脸被照得近乎透明,指缝里筛下的光影兜了一身,勾着曲折有致的曲线。
又是半晌,她柔软嫩红的嘴唇一张,碎玉投江那么好听的声音,“你也是?”
陈嘉扬“嗯”一声,又回过头去,抽完半支烟,听文小蓝挥着水袖把一句长长久久的“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”唱到尽,叫了声好。
叫得心不在肝上,可文小蓝受宠若惊,过来嘀咕半日,陈嘉扬点点头,招手叫楼下的司机开车去杨梅竹斜街给文小蓝买套煎饼果子。
郑寄岚从头看到尾,盛实安神情越是若无其事,他越是心底打鼓,最后头皮都硬了,跟在司机后头匆匆下楼,见盛实安要走,急得追上去,“这就走?”
盛实安拍拍点心渣子,气定神闲地冲他一笑,“回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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